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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2章 故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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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那位故相常年坐卧的地方了。

伏案写作时磨得光滑的桌沿,用于午憩的小榻,旁边窗子还悬了遮光的布帘,而在书架上,高度方便取阅的书都翻得很旧。

裴液看了几圈就明白了许绰所言西壁书架的意思,这几座书架里案桌最近,上面不止有藏书,还有大量的信件丶公文丶手稿丶卷轴一类,显然曾被故相最为频繁地使用。

裴液从左向右,从下向上一点点翻起,这确实是毫无线索的搜寻,里面真的什麽都有。

有写给自己的备忘:「鞋底破了,昨夜雨中进水,记得买新。」

但他显然还是忘了,下面几天后补了一条:「又遭雨,记得买新。」

有写给家仆的便笺:「齐婶,昨夜散朝路上见五云楼对面丝瓜卖得贱,有些馋舌,你买些来炒。」

或者:「此楼地面扫完不要再洒水了,书易受潮。」其后又补充:「有些本子很贵的,且不能买到。」

也有写向政敌的文章或奏摺:「……无仪相鼠,颟顸老驴,因戴宝姓,得驾骐驹。」

或者冷气刺骨的零碎词句:「久知魍魉人间住,一一谈吐神仙句。」

……

裴液安静翻着,渐渐的他也找出了些时间上的走向,开始见到一些全是密麻玄奥字迹的纸张,他努力读了几行,忽然意识到这些手稿就是「二天论」的起始了。

这位故相在工作上应当是个较真且细致的人,每页草稿下面都标注了日期,引用的经籍言语旁边也都注上了引录自哪书哪版哪页……裴液不知这些泛黄的笔墨还有多少价值,反正是小心地归为原位。

裴液大多还是读不懂其人思想走过的痕迹,不过也能瞧出他的屡屡碰壁——一次次不同方向的尝试,一次次的死路,裴液在这里也看到了「天生德于予」的句子,想来这位故相也尝试过从「德」去绕的路子,但最终还是回转到勇敢的直面。

其实这些句子和上面的便笺一样鲜活,裴液有时能看到他灵感通畅丶奋笔疾书的连墨,有时能看到他的苦思断续,有时也能看到一些情绪失控的痕迹……只不过这所有的纸墨都已在时间中泛黄陈旧了——这位故相用的显然既不是「梅青纸」,也不是「奚墨」。

裴液低眸翻过手中这沓稿子,没见到书信一样的东西,倒是在最后一页的边缘上瞧见了四个小句,夜深无人的闲笔一般,在已时过境迁的今日也难带来什麽感触。

似是前人咏精卫的两句诗:

口衔山石细,心望海波平。

渺渺功难见,区区命已轻。

裴液怔了一会儿,把这沓手稿重新放了回去,后面许多都是这种东西了,他一一略过,翻找更近似书信的格子。

想要重议天理确实是件令人心生敬佩的事,它要极天才的思路才能想到,要极英勇的胆魄才能决定,更要极过人的毅力和才华才能推进。正如许绰所言,这位故相那时才是真正的孤身重围,周围的黑暗里没有一丝援手,在朝堂上摇摇欲坠地面对无尽攻讦,回来后坐在书楼烛下一点点寻觅所需的真理。

他最后也确实寻到了。

裴液越思忖越觉得……这真是天才般巧妙的手段。

这套「二天」之说巧妙地拆分出了他想要对付的敌人,那显然不是整个大唐,不是皇帝,更不是麒麟,甚至也不是天意本身。

它们会因惯性产生阻力,但真正在这套天理下受创的,其实只有盘踞大唐的五姓。

很多人……包括裴液自己,其实没有正确细析他们之间的关系。

当他厌恶李度,厌恶世家,也就难对龙椅上那位以及更后面那传说中的麒麟有什麽好感。「恶者皆杀」是侠者的信条,「一股脑全杀了」也是很痛快的想法,但未免是种既不负责丶又很偷懒的正义。

这位故相的认知显然要清晰得多——麒麟和皇帝,并不因百姓受压榨而得利。

无论对这套仙权治国的体制有何看法,这两者其实都是为整个大唐负责,皇帝不必多言,麒麟更只是大唐与昊天之间的连接,本身并无倾向。

它确实是五姓不可动摇的倚靠,但它不是五姓肆意妄为的指使者。

相反,正因五姓滥行而使大唐运势下行,时日久了,麒麟才要授意传诏,以图重整。

下层有才之士上行,替换掉五姓的酒囊饭袋,难道对大唐不是好事吗?若此论为真,则挽大唐于危殆;若此论为真,亦令五姓收敛,运势同样向好。

所以许相并未触犯麒麟与圣人。

苍天生人,是历来传行的准则,一切儒释道等等理论都建立其上,你想宣言人在天意之外的独立性,又要触动多少人?

所以许相拈出一「性命之天」。

非以人对天,乃以天对天。

从下面无以对抗世家,于是他竟胆大妄为地去修改最上层的天意,而这修改竟又绕过了皇帝麒麟一层,巧妙地直指其下之世家……一个权与力全来自于大唐本身的凡人,面对这道笼罩自己的天幕能施展出怎样精妙的才华,裴液已感同身受了。

于是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。

——如果许相在当时是如此孤身绝境,那,他又是怎麽登上相位的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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